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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晶坟茔

Fluorescent:

 

他看他,第一眼,水晶坟茔上就生出荒草来。

 

他脚腕纤薄,睫毛细细的长,一张纸就能割破。前夜他在他脖子上留下的一个不轻不重的牙印还带着点晶莹剔透的意思,他脖子上缠一块领巾,招摇又隐晦,他看了好一会儿,才记起来本是要看他吃冰淇凌的。于是他把视线往上挪,看到利威尔嘴唇将将碰到奶油,试探性地碰一碰——他嘬一口雪,一整个夏天都融化在他嘴唇边上,留下一点春末胭脂的艳影。

 

觉察到他露骨的目光,利威尔抬头瞪了他一眼,光消磨在他眼睛里,亮得惊人。艾伦轻笑,站起身凑过去,桌子翻倒在身后,东西落地的声音抛却在耳膜深处,他跨坐在他身上。利威尔还没来得及皱眉,他手里还拿着那个冰淇淋不肯放手,嘴唇被咬住的时候,他眼睛睁开,看见艾伦阖着眼,五官轮廓在早间的光里深刻分明,他这样吻他,像是河水吻过一整个雨季。他把手绕在艾伦脖子上,下巴抬了抬,艾伦使坏挣脱出来,拿手掐他下巴,那种少年的,如同永不销息的爱一样的锋芒在那双绿色的眼睛里,流光溢彩地

他眼睛里有一整个剔透的夏天。

 

“苦死了……”

他接过那杯咖啡,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小心翼翼地说,

“没事的,放糖了就不好喝了。”

 

利威尔笑。他说,世界上最透明的生物,甚至连光都不会在他们身上留下痕迹。但他们是脆弱的,哪怕只是轻声的碰触,他们都会死去。就像这样,他举起手腕,水果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一刀划下去,就像捅穿空气,不会觉得痛。

 

但世人当真会觉得痛吗?

 

最难过的时候他缩起腿向后退,直到后背触到床板,他能听到在脊背骨触到板的尖锐之外还有一层声音,那与楼上传来的像水一样的钢琴声不一样,是唇上的毒药。那个声音一遍遍问他心中泡影:

 

这是哪里的人间,是哪一条路,为什么割伤自己也无法见到你?

 

艾伦仰起头,他啜着一点藤影余晖,把那杯苦咖啡都压进唇间,渡给他,然后致幻一样缤纷的错觉弥散开来,唇上有几分毒药,或是几处希冀,刨却形式与时间,只留下情爱苍白赤裸的骨架,他们靠一杯咖啡过活。

 

你相信一见钟情吗?你愿不愿意承认至死不渝的感情或忠贞,笃信人要比人世更为长久,愿不愿意付出十年或是一生都无法改颤的思慕,把贪念和欲望都杀死,你见到他,就要冲上去吻他?

 

他没有试过去爱别人。被爱是地狱,爱人同样是地狱。十五岁时爱上的人像块偷来的劣质糖,入嘴时甜味就泡进骨头里,一场森林大火把额角都烧得通红,日后甜味没了,只有藏在糖心里的蛀虫一点点钻透人心,弥漫开来的疼与麻,这一颗心脏,尚不足以品这一颗糖。

 

他爱他,在他说爱这个字以前,他上齿碰到下齿,敢不带丝毫犹豫,敢不怕任何年少轻狂。他是否可以得到他,他会不会死,会不会苍老,会不会变成世间他最厌恶去爱的那个人?这都不重要。他爱他,是亨伯特爱洛丽塔,是所有爱而不得,见他一面就再也无法爱上旁人,在此中荒却人生,纵情致死而毫无忏悔的爱。一个鬼魂托生在他昏迷的时候,火光从永夜里烧起来,从此他遇见多少双粲如星子的眼睛,多少颗明亮炽热的爱他如同爱慕人间的心,都无处安放了。

 

第十三个他十七岁那年的夏天,时间枯死落进坟墓里,他们受困在这个死循环里,隔壁的少女搬走又死去,除了他们自身,周遭澄澈清明,唯独把他们自己丢进最深的浓雾里。

 

路上浮起一阵又一阵烟与雾,像冰块或者雨云从天而降。夏天被一层层剥开,它的正中是否空无一物?他每走一步,就越靠近那个内核,剥离一层梦境,进入下一重虚无。

 

艾伦把手放在外套兜里,黑色的风帽遮住他额头和眼角。他知道走到前面三步之后就会进入那条巷子,然后在巷子最深的地方,他会见到那个人死去,在烈火之中,或是在干热的地面,坠入深渊之前。

 

如何分辨梦与现实?

 

如果阿尔敏在这里,他很想给他打电话问问这个问题。倘使仅仅是一场梦,为什么困窘其中,是宁愿得见爱人死去,也不愿……

 

什么?

 

他停在巷口不再向前走,手腕向下滴血的时候,他还有几分钟思考的时间。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越过了那条名为“保护者”“思慕者”的线,并且踏得粉碎,陷得极深。从那时候起不管他做出再粗暴的事,说出再过分的话,利威尔也只是用那双眼睛看着他,眼睛里说不出是温柔或是悲哀,只是温脉地,像晨星将陨的寥寂。他胸腔里酸疼,看着那种眼神明明应该什么都停手,他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一味地糟践过去,似乎能留下一点余温。

 

他每次回忆自己失控的时候,总是不免想到这里。那时候他十一二岁,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很多天,为了把被别人撕得粉碎的一页书粘合起来。当然他没有做到,也没有放弃。

似乎始终如此,他固执,执拗且骄傲。

 

但是只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使他看不清,就像‘None of us can go back’,或者他只是简单的不愿相信利威尔的确是死了,这样既定的事实。

 

他在这个比水晶球还虚假的世界上活了十七年,熬的血和泪都尽了,等到这个人的时候却要把他再度丢弃在这个世界上。这无非是挎着一条线,利威尔是中间那块玻璃,他非死即生,靠着一块玻璃指望着它不碎。时间到了,他忽然想要抬头看一看天空。大雨将落的灰暗天空,所有想要逃出的人都被网住了。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水过潮汐。

 

第一滴水落进他眼睛时艾伦忽然想,这十三次以来,从未听见过利威尔的呼救。更深一点。他是不是只是不高兴利威尔一件事,在他生命零落殆尽的时候,从未想过自己来救他呢。

 

“你也稍微地依靠我吧。”

 

烛台握在他掌心里,窗外雷电劈进来,难耐的沉默淹过去,他终于开口,声音比烛光还柔

 

利威尔没有回答他,他靠在窗边,落地窗被他拉开,雨滴呼啸进来,艾伦能想象得到这时他睫毛的末端一定都挂了水滴,就像哭了一夜一样的脆弱。他们隔着几米,艾伦坐在墙角的长沙发上,手扶着额头,间歇性的头痛能要了他的命。这是他十六岁夏天的末尾,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契机,但就要在两个人死寂的沉默中度过了。这年夏天他做了什么?一个潮涨一样窒息的吻,随后而来的是海滨,稀落的日照,无穷无尽的夏日,黏在他不值一提的情爱上,酒后上头,死亡,重来倒带。

 

窗外闪电忽亮忽暗,有时照的整个屋子亮如白昼。“为什么不说话?”他有些自暴自弃地说,还有点贪婪地看着窗前的那个纸剪影。他意识到自己正往那个循环里掉,下一秒是窒息的吻,随之而来破碎的时间链条疯狂暴涨成一个三维空间,把他们推挤进去。但他还不想吻他。在这一刻,他们还都能勉强跳离这里,利威尔不属于他,他们也不属于窗外的世界,在半空中。这使他们都流了俗,世人卑劣的心愿全数留在这时候——他们都希望的事,希望时间停止,在夏天的第一个吻还没落下的时候。但所有渊薮都被流动的长河冲走了,他们什么也没有。

 

艾伦低着头。他享受当下的念头并不强烈,负隅顽抗的全是怎么改变圆环上的那个缺口。———但他失算了。在屋子短暂的黑暗里,利威尔忽然转过身,走过来的时候黑风衣的下摆被吹起来,露出里面白光一现般的腰部,被衬衣裹紧了。这不曾出现在他的想象中,是意料之外。在他一生的想象之中。

 

“你知道吗……”他几乎是沉溺于骤然的冷意里,“我想要的从没得到过,预料之中的从未发生过。”

 

“那就让它发生吧。”

 

他仰头看他。这个影子过于不真实,况且浸泡在雨里。他从十四岁开始就一直做的一个梦,梦见一场大雨瓢泼,中间两个人,刀剑碎着,站在雨里接吻,浑身带血。他除却记得带伞,只是怕淋雨,在雨中他都要闭上眼。如今他站在雨外看利威尔,面色苍白,眼角眉梢深深切切的,他生出的只有恐惧,恐惧失去的情绪。从十四岁到十七岁。他的人生穿在一根珍珠链子上,利威尔把这根链子剪断了。他是他前世因果,唯一的恋人,永远也得不到的人。

 

回到这个时候,他浑身无措。他甚至想,阴暗又自私地,如果我这时候死了,兴许利威尔就得独活,我死的值当且不孤独。在无数的都市传说里,他许下无数个愿,换了一个人,和难以承受的报复。他想,这或许是真假辨别,死后世界了。利威尔跨坐在他腿上,不耐地拽过他的额发,露出那种他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的神情,厌恶的急躁,像受惊的野猫。

 

第十四次,理应是梦境的终点了。他要回到那一年了。无尽的夏日,他再也无法返还的夏日。烛台照着风雨飘摇的夜,只饮一口雪。他仍旧不想放手,他从未想过放弃。一定有解决的出路。像这时候,他躲开利威尔的唇,去吻他额头。

 

奇怪的是他额头上没有雨,干燥而温暖,不再是夏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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